本文首发南方周末（3月10日）
1
二月末的东北还没有走出冬季，但有了转暖的迹象。我坐在辽阳到佟二堡的大巴上，窗外是常见的东北乡村景象：暗红色的房顶，褐色的田地，黄色的枯草和干枯的树林，十分钟后，我就放弃了看风景的打算。佟二堡镇在辽宁省的中部，距离最近的地级市辽阳约10公里，距西北边的沈阳约50公里，从辽阳出发，走乡镇公路约半小时能到。
忽然，路边矗立的广告牌吸引了我。那是一快高速路边常见的十米高广告牌，上面用红色的正体字写着：“金泰龍”，下面用稍小的字体写着：“中国真皮衣王”，两行字的左侧，一个高鼻梁的白人穿着红色的皮衣，侧着身，好像正看着公路上的车流。半分钟后，又一个广告牌出现了，这次的牌子是黄色字体：“伊菲娜”，字的右侧仍旧是人像，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的女人正注视着前方，仿佛和你对视。
看来佟二堡快到了，我想。之后的十五分钟内，我见到了“金泰龍”三次，“伊菲娜”四次，还有“千顺子”、“亨帝诗”、“金宝来”……它们的广告牌都非常相似，黄色或者红色的大字，配着一个或者两个白人模特，眼神冷酷，皮衣鲜亮。渐渐地，平原的玉米地中出现了几幢高楼，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上面的字：“海宁皮革城”。
这里是东北最大的皮草销售中心，也是东北最大的皮草生产基地，很多人传说，佟二堡是东北女性心目中的“麦加”。和一般的东北乡镇相比，佟二堡有更多的高楼，更方便的交通，还有更多的私家轿车。我从辽阳坐大客车来这里，是所有方式中最不方便的一种，因为有很多购买皮草的直达班车，从周围的市县出发，早上来晚上走，运气好的时候，一车人就能买几十万的衣服。年12月11日，华商晨报报道一辆大客车在去往佟二堡的高速上翻车，部分乘客从天窗逃生，仍结伴步行去购物。这辆客车就是皮草直达客车，由桓仁大雅河旅行社报报名，一天时间，每人30元。
说佟二堡是“麦加”其实夸张了。我出生在黑龙江，很多人听说过佟二堡，但从没有身边的人去过佟二堡买衣服。人们主要去大庆和哈尔滨的皮草城。佟二堡它在山海关进入东北的线路上，是东北皮草最大的批发点和生产点，但辐射范围主要在辽宁和吉林南部。
客车停在佟二堡镇西边的客运站，才下车，我看到的第一个大楼就和皮草有关，名字是“皇都皮草城”。它在面街的墙面包裹成金色，架着金色圆顶的大楼，就像名字那样，努力装扮成雍容华贵的气质。而没人的背面，墙面还是白色。
我从皇都皮草城沿着主路皮草大街向东走，经过一家家临街的“皮草厂”、“皮毛厂”铺面，“旧貂皮改款改色”的厂子就在街边的平房里。积雪才融化，部分地砖翘了起来，裘皮商场和居民楼紧紧挨在一起，拉客的三轮车在几百米的路段不停地往返。我走过了“圣路易皮草精品城”，走过“旺鼎皮草精品城”，这是佟二堡早期的皮草市场，不用问，墙面上变色的瓷砖已经告诉了我这点。
佟二堡的主路分东西两部分，过了“佐佰妮”，看到“第一先生”时，就到了皮草东大街。店铺少了，人少了，三轮也少了许多。东大街更多的是“服装厂”，从这里开始能看到“海宁皮革城”、“海宁皮草城”，也就是我在公路上远远望到的高楼。我很快就走到海宁皮革城裘皮广场，这座商场东西长度约两百米，门前的停车场零星地听着几辆车。它的东面是规模相仿的“香港·時代廣場皮草風尚MALL”，在它路的对面是“上海皮革城”，它们全是最近十年开发的新楼，构成了佟二堡最核心的购物区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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皮草是对动物皮毛做成的服装的总称，佟二堡最出名的貂皮，是皮草中较贵的一种，保暖性良好，相对于羽绒服、棉袄等材料更轻、薄，价格也更昂贵。行业公认，最好的皮毛来源于北美、北欧，国内也有散养的农户，品质上要逊于进口。采购了貂皮，需要先在硝染厂硝皮，变成可加工的“熟皮”，再到各皮毛厂剪裁，制作成衣。这些流程最好在冬季之前完成，因为每年的十月到十二月是销售旺季，过了春节，人数会有明显下降。
我到佟二堡的时候是正月十五，商场里人影寥寥，但多数商户还开着门。我问了海宁皮革城裘皮广场两家店员，她们说相比往年，今年的冬季销量尤其差。
“连着两三年市场不好了”，其中一个人告诉我，“今年大客车拉来的中老年人多，都根本不买东西，逛一逛就回去”。
我在空旷的大楼里闲逛，根据指示牌，这是海宁皮革城裘皮广场的D座，入驻了约一百四十家品牌。品牌的名字都带有香港或者欧美风格，我数了一下，一共有二十八个品牌名带有“夫人”，常见的如“皇室夫人”、“皇家贵族夫人”、“皇朝贵夫人”，有一家虽然没用皇室，但含义也差不多：“乾隆贵夫人”。另外，“巴黎”开头的品牌占了四个，我在楼层里逛了一圈，至少见到十家门店宣城自己来源于香港。
这是佟二堡最高档的零售裘皮商城，其品牌和皮草西大街临街的铺面差得并不多。一路过来，无数的牌子带有香港、美国、巴黎、英伦前缀，非常类似，记住任何一个都很困难。
在海宁三楼的澳门街，我被一个烫着黄色发卷的中年女人推荐了一款羊皮的单皮衣。她让我相信，这是正宗的美国货。
“看，playboy，花花公子”，她说着，翻了下衣服下摆露出的牌子，空白的硬白纸壳子上，用黑体字写着：playboy。“这都是商场牌子，不像外面的playboy，那都不保真。”
Playboy是东北各大商场里的传奇，从小到大，我见过至少五十种playboy的衣服，这一次还可以，至少单词没有拼错。我还是谢过了她，因为我看到同一款式的另一件衣服上，商标变成了“Mexican”.
之后，我又在二楼的位置看到了一家店，写着的是美国貂皮专卖。我试了一件据说是美国水貂皮的外衣，服务员一直劝我，这是美国进口貂皮，尽管是公貂，也比国产的母貂质量好得多。我问她多少钱。
“一万四”，她说。我沉默了没说话。
“你要是真想拿，”她说，“我给你成本价，一万一。”
我非常惊讶，砍价是很正常的事，但我还没有还价的情况下，她居然直接降了三千。
我翻了下貂皮的牌子，就在佟二堡，服务员说这是美国貂皮进口来这儿加工的。上面的地址写着：“佟二堡香港工业园区”。这是佟二堡三个工业园的一个，另外的名字叫“东方米兰工业园”、“风尚工业园”。
整个佟二堡，我没有看到一个品牌，和东北本地的貂皮传统相关。唯一有点相像的是海宁皮革中心的“冬北夫人”品牌店，我去的时候它正在搬走设备，不知道是装修还是离开。
3
很多人认为东北人喜欢穿貂皮衣服，是因为早就有传统。比如广为流传的“东北三宝”：人参，貂皮，乌拉草，似乎说明东北地区早已存在这些习俗。其实，当时的貂皮，无论是品相、制作工艺，都和现代的不同，而且年后，穿衣习俗都被重塑，只有棉袄、军大衣等，根本不可能存在皮草。
东北各大城市的皮草城，“香港”都是最火热的标志，佟二堡的厂商喜欢用“香港”做噱头，连工业园也叫“香港工业园区”，其实是诚实的表现。因为东北的皮草多数来源于河北辛集、枣强，而后者的皮草技术，都是80年代后由香港商人投资带来的。而香港的皮草行业，则是60、70年代欧美皮草行业转移时，利用自身关税和人力优势，发展来料加工而形成的。
枣强籍贯的香港皮草商人孙佐民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他年出生在枣强县大营镇，战乱期间，辗转来到香港，继承了叔父的地毯公司，之后逐步转到皮草行业。当时主要是将大陆带去的皮草加工，销售给欧美人士。60年代后，他和香港同行逐步开起硝染厂，皮革厂，和土耳其、韩国等地竞争欧美皮草的加工订单，逐步完善了技术。等到改革开放，孙佐民很快就到内地采购皮草，并尝试着在深圳、河北办厂。
和当时的中国工厂打交道是很难的事情，因为才开放，没有多少人有经营的经验。孙佐民在回忆录中，专门花了一章的篇幅记录他被天津、北京、上海、河北畜产公司合作时的亏损，有的是不允许验货，结果欧洲的合作方收到成衣，质量奇差，被迫赔款；有的是内地师傅不信任香港的师傅，结果用错了刀法，质量难以达标。结尾时，他写道：
“说实话，改革开放之初，国内很多对外贸易企业只求利益，不重声誉，不保质量，没有负责的专业管理人才，各畜产公司均亏损巨大。而香港企业为什么就个个赚钱发财呢？因为那都是个人的，他们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危机感，重质量，讲信誉，怕失去客户。内地企业如果不改变经营和管理模式，就不会改变亏损的窘状。”
年，孙佐民当选河北省政协委员，给他的经商带来一些便利，更重要的是，他引进的技术在枣强的农户中流传开，私营的作坊、公司取代了官方的畜产公司，飞速发展起来。
就在这时，佟二堡开始从河北批发皮夹克，向沈阳、长春、哈尔滨、满洲里等地销售，逐渐学会自制皮草衣服。历史上，佟二堡从来就不是一个商贸或者裘皮的重镇。70年代末期，一些村民在镇上的集市卖布衣服，意外地非常抢手。很快附近的人都学着做裤子，做衣服。
佟二堡在辽宁中部，在山海关内向沈阳、吉林、黑龙江流通的道路上。经商的氛围一兴起，人们很快发现做皮夹克更赚钱，于是纷纷去河北、天津等地进货，一些人则进原材料，在佟二堡加工，慢慢形成了皮革产业。
直到年前，佟二堡都以皮夹克著名，镇政府牵头建起了皮草交易市场，批发皮夹克，90年前后，中（苏）俄边境贸易火热，大量俄罗斯订单更是刺激了佟二堡的经济，几乎每家都在做皮夹克生意。
然而，质量成了佟二堡的重要问题。订单太多，出口需求太大，不少人开始偷工减料，最恶劣的是将纸壳喷上胶，在做成皮衣的样子交货，很多都从满洲里出口了，其中一部分被退回，一部分则流入俄罗斯，这给佟二堡的信誉埋下了隐患。20世纪末的金融危机，又打击了以小作坊为主的佟二堡皮革业，很快，巅峰时期的八家皮装市场只剩下一家苦苦维持。
这时，香港的皮草行业也受到了巨大冲击，欧美的消费者忽然不愿意再买皮草了。90年代，欧洲动物保护组织发起了声势浩大的“反皮毛运动”（AntiFur），动物保护者在街头聚会，拦住穿皮毛的人，反复说服，极端者会带着红油漆等候在皮草时装发布会上，穿貂皮的模特一出来，就被泼在身上。
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，也为了开发逐步富裕的内地市场，香港的皮草企业开始在珠三角、河北等地开厂，生产皮毛衣服。佟二堡也发现了这个机会，年后，皮夹克已经彻底被市场淘汰，佟二堡人纷纷去升级后的枣强、辛集购买貂皮衣服销售，慢慢地，也学会了制作技术。东北传统的野生貂皮质较差，个头也小，周围村镇开始引进新品种养殖。
我的记忆中，身边穿貂皮衣服的人多起来也是这十五年的事。再之前，人们都穿着厚棉袄，羽绒服都算是新鲜事物，备受追捧。年之后貂皮开始流行，大庆市也开了几家皮草广场，其中一个就叫“香港贵夫人皮草”，年后，公共交通工具上都能经常看到穿貂的人。
富裕的北美和欧洲因反皮毛运动减少了皮草消费，这就显得新兴的东北市场更为突出。而佟二堡，这个东北地区最主要的分销点，加工点，也被传说为貂皮的圣地。
4
佟二堡也想过再恢复曾经的外贸生意，尤其是对俄罗斯的出口，避免单纯的依赖东北市场，但一直没有突破。
在绥芬河经商的陈军告诉我，他们对俄罗斯出口的皮草，一般来源于河北枣强或者辛集。“佟二堡主要做内销，很少听说有出口到那进货”，他说，“河北进口皮比较多，质量要更好一些。”
绥芬河在黑龙江的东部，是东北对俄贸易的重镇，距离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不远。20世纪90年代初，陈军在这里做邮政职员，发现边贸赚钱，于是下海经商，专做服装贸易。年后，他和很多绥芬河人一样到北京雅宝路经商，这里临近东欧等国的使馆，是最大的对俄服装贸易市场。前几年，陈军在雅宝路和绥芬河都有店铺，年开始，贸易越来越困难，现在，他已经兑掉了雅宝路的店。
打击是多重的，最直接的是去年的卢布贬值，俄罗斯商家的购买力立刻减弱，大概半年的时间里，绥芬河的人口从20多万减少到8万多，街面店铺的租金跌了一半多。而俄罗斯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（WTO）也让中国产品的价格优势减弱了。卢布贬值期间，许多中国人到对岸去购买生活用品、奢侈品，已经和90年代初“衬衫换飞机”的中俄贸易完全不同。多年来，中国市场已经开到了俄罗斯大多数主要城市里，他们也不需要来边境这边购物。一些俄罗斯人甚至学会了用俄文淘宝，就如同中国人在欧美的海淘，拍下来商品后，在绥芬河等地集中过关，再邮寄至俄罗斯各地。
不过，最近几年黑龙江对俄口岸反而增多了，各市县也更重视口岸建设。这是因为都把对外贸易当作拉动经济的抓手之一。我去过鹤岗市的萝北口岸，这是一座煤矿城市，粮食加工行业也比较成规模，但在萝北口岸修建了成排的别墅，并在年打造了一个规划为15万平方米的“名山国际皮草城”。据《黑龙江日报》报道，这是该县首个现代商业体验中心，能“促进中俄双边贸易、带动当地旅游经济发展、满足我省东部皮草市场需求”。
年春天，我到萝北口岸时，皮草城关着门，别墅也都空无一人，没有入住的迹象。整个口岸，只有一家卖俄罗斯巧克力的店还开着。越过黑龙江，我望到对面的俄罗斯，除了零星的哨塔，只有干枯的白桦树，看不到任何人家。当地人告诉我，皮草城已经很久没开张了。
俄罗斯市场难以扩张，佟二堡在东北市场的销售模式也在受到冲击。哈尔滨、长春、大连等大城市都开起了自己的皮草商城，他们都开通了对周围市县的免费购物大巴。
年，萝北的名山国际皮草城刚开业的时候红火过一阵，并非是对岸几百公里外的俄罗斯人突然起了消费欲望，而是它直通鹤岗各县的免费大巴，拉来了很多逛商场的人。
和这些新商城相比，佟二堡早期的商场已经显得陈旧。而且老商城内，多采用代销的手段，也就是生产者将皮草放在销售者的柜台，如果卖出，柜台按比例提成，否则退还生产者。这种模式降低了家庭作坊等小厂商的销售成本，却难以控制质量，也无法形成品牌。
为了应对这些情况，年，经过内部多次讨论，佟二堡决定引进浙江海宁皮革城，建造全新的“皮革休闲购物中心”，很快，又引进上海汉唐集团，建造上海国际皮革城，逐渐形成了皮草东街和高速路交接部分的皮草商场群，成了旅游大巴进佟二堡的门面。
这些大型商场都以品牌的形式进驻，看着更加正规，租金也昂贵。然而，年后，佟二堡的皮草销量下降，这些租金令才入驻的商家觉得难以承受。每年入冬的时候，海宁皮草城都有人打横幅，要求降低租金。
不过，其他的东北城市也开始引进这种大型皮草购物中心。年，哈尔滨海宁皮草城开业，吸引了黑龙江省内的消费者。在整体市场的疲软和销售模式被竞争对手复制的情况下，佟二堡的皮草销量连续走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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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开佟二堡之前，我在皮草东大街尽头的肯德基吃了顿饭。这是佟二堡繁荣的标志之一，一个前后不沾的镇子，也能开一家肯德基。之后，我在门口坐了一辆三轮电动车，去香港皮草工业园。
园区里基本没有人，刚过了正月十五，厂家都还没开工。我看到只有几家企业贴着招工的牌子，一位当地人告诉我，今年冬天招人比往年少多了。他还告诉我，周围养狐狸、貂、羊来卖皮的人，由于销量差，不少都只有留在窝里，继续养着。
当地的佟二堡吧里，有人发帖求助，老板拖欠工资，怎么办。另一个人在底下回复说，没办法，摊上这年头，大家都不好过。
我又坐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从佟二堡的东边向西走，到客运站。路上，大型商场变成了居民楼和临街店铺，整洁干净的石板变回了狭窄，容易翘起的地砖，人开始多起来，踩得刚化的雪出现了黑色的泥浆。我看到零星拎着鼓囊囊购物袋的人，都是年近中年的妇女。她们兴奋，疲惫，带着一件富贵的象征物，坐着大客车返回家中。
我忽然变得非常失落。我想到这是我家乡，这是我家里那些青少年中老年女人汲汲营营的地方，她们带着让生活更好一点的希望来到这里，尽管她们买到的东西，可能根本分不清是哪里产的，是否是正牌的“Playboy”或者“贵夫人”。网络上满是东北女人爱穿貂的段子，佟二堡被捧为“麦加”，这无视了欧美没有经过“反皮草运动”时对貂皮的喜好，好像东北女性的喜好十分奇特。
回辽阳的路上，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话。矗立地路牌又一次出现，只是顺序反了过来：千顺子，伊菲娜，金泰龍。车走过辽河的支流太子河，太阳才从西边落下，温度又降到零度以下，河水似乎要结冰了。
为了与南周风格统一，发表版本经过编辑。点击阅读原文查看
（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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